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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8 8:29:00

年10月日,故宫太和殿举行了华北战区日寇受降仪式,北平光复。

一年后,李长之重返阔别九年的故都,观察了民生百态,访问了学者故老,留恋于古迹名胜,在深秋的魏家胡同写成了《北平风光》一文。

李长之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师从冯友兰、金岳霖等著名学者。他不仅是一位文笔细腻的作家,而且是享誉海内外的学者。

从他的行文笔调可以看出,他对故都北平的人物古迹都充满了感情。在年那样一个内战刚刚爆发的年代,也不免对未来的北平担忧起来。

本文原载《世纪评论》年第1、2期。

定居

我到了北平已经三个多星期,直到今天才算有了定居。地方是东四牌楼以北的魏家胡同,房子是两间,北房,有卫生设备,并且有厨房(虽然我一时用不着)。

东四牌楼

这房子是从《世界日报》的广告上找来的。这房子的主人姓赵,但照管这房子的人是一位吴先生,据说是一位擅长画猫的画家。这房子上又有一位姓姚的老仆,则是一位会在金银器上雕花的美术工匠。我最近看见了他所雕的戒指,一边是宝塔,一边是凤,还有老鹰,他说英国人喜欢鹰呵。

景山

北平是一个文化城,这是不错的,但说得更确切一些,却应该说是一个美术城,因为处处有着美术的氛围。——我的房子是每月六万元,无所谓押租,但是开始交租金时,是付三份,这就是十八万。其中的一份是本月的租金,其中又一份是在将来离开时那一日的租金的预付,至于另一份则美其名曰茶资,其实是没有下落了。有的时候租房要付四份,那就是有两份是没有下落的。

也有不要租金而讲好每月几袋面的,这是古朴城市的人的实际智慧,和上海之房租讲金条,原理虽同,其中却似乎也有点时代的距离,但这距离似乎在缩小。我这房子的租约是六月为期,先住他六个月再说。

印象

这三个多星期以来,除了写过四首诗之外,是一点东西也没有写,现在这篇通讯是到了北平后第一篇试笔,也算新居的一个纪念。却也正因为三星期来不能定下心来做什末事,我得以各处跑跑,比较上能够在各个角落又对故都温习了一遍。

初到北平时的印象和住下来以后的印象是不很相同的。

我在十月五号乘招商局的蔡锷号到了塘沽,当时就听见接客的脚夫说:“昨天离这里不远,就闹八路,叫几个老美给打跑了。”再看那车站上的标语,“扒路就是叛乱,破坏就是土匪”,都不免有身临前线的感觉。

美军在北平

当天乘火车到北平。在刚开出的一站上,就有几十个美国兵拥上二等车来(由塘沽直达北平的火车没有头等),其中一个美国兵说着英文,叫所有华人赶到三等车上去。

最初被赶的是乡下佬,他们没有抵抗,也没有声辩,走了。后来要赶的是军官。看官阶,他们比美国兵的官阶大,他们便稳丝不动,也不理,于是才逐渐稳定下来。

在我们这一群里,只有一个少年中国军官在喃喃地骂,他说他和美国军队在缅甸一块作过战,“他们的士气没有我们的好,不用怕,再要闹就打,真正岂有此理”!

过了一会儿,所有的中国人便都不说话了,像有一种铅重的问题压在心头。相反地,美国兵则大说大笑,唱着洋歌。一直到了天津,他们扬长而去,也没有见他们补票。——这情形令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九一八到七七”。

前门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我觉得天津的东站总站已没有昔日的热闹扰攘。就是从天津到北平的一大段平原,也似乎显得空虚而冷落。再逢巧是,当车子在晚上七点抵平的时候,车厢里竟没有灯光,车站的灯光也半明半暗。

我不禁这样想:难道这就是阔别了九年,想望了九年的北平么?

这凄然的感觉由于下列的一件事而更增强起来。这就是,我一下车,便想乘三轮到景山西边的陟山门大街我的一个老朋友蒋豫图家里,可是那车夫刚走了几步就停下,他说:“你不晓得北平现在地面上紧。我一说,你就明白啦!多挣您几个钱,不要紧,可是我是好意,你保重你啦!”

我也吓了一跳,为慎重起见,我也没有勉强他,因此当晚没敢进城,住在了前门一家小旅馆。

藏着的故都

第二天,一清早赶到了我的老朋友蒋豫图家了。

由于刚从京沪那些热闹地域而来,顿时觉得这古城的荒凉。街上的房子,觉得特别矮,矮得像给人以压迫。而大胡同小巷子那末多,触目都是大门,就像些人在那儿挤。

从前久住在北平不觉得,北平人的长相,也似乎有些共同特征,加上举动慢,说话慢(同是一个人,如果让他说北平话,他便说得快不了,这是因为他必须慢,否则便不能发挥北平话所连带有的姿态、顿挫、神气),看着有些戆。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说北平人善于藏。许多有着出色的货物的店铺未必是大门头,也没有广告,也不作广播,只靠晓得他们的历史(往往有一二百年的)的人去问津。

例如在什刹海就有一家专门烤肉的季氏,门很小很脏,可是也是一百年以上的历史的了,内行的人是必须在这里才能过瘾。

许多人物也是这样,表面上都是同样迟缓,不满在乎,有些戆,可是说不定他就有一种绝技,无论文或武。我听沈从文讲,这里有一个研究印度美术的朋友,他曾在庙上住过多年,搜罗这方面的书籍在五千种以上。很多学校请他去教书,他也不去,他舍不得这自己经营的研究园地。这是文的。

玉泉山

再看那耍坛子卖艺的人,在未献技以前,也不过像街上一个普通的人力车夫,但他一表演,便全身剔透玲珑,那斗大的坛子是在他脑袋的任何一点可以站立着,同时他要起便起,要坐便坐,侧卧侧斜,全然操纵自如,而坛子可以不动。这是武的。

这让人感觉对街上的每一个人几乎都不敢轻视,说不定他就有两手儿!

只有从“藏”的观点,可以理解北平。——北平人现在的隐痛和穷困怕也深藏在那一副客气而幽默的淳朴面孔里。

北平特别有日本人所遗留下的痕迹,也许比南京或者上海还要深些。像火车上有一种“服务生”,据说就是从前敌伪时代的车僮。普通脚夫是不许上车的。

又像许多房子上都有“北平市日本人房屋产业接受证”的字样,而房内的样式也很少不是经过了日本人的改装的,显著的便是隔扇,高起的地板,以及“塔塔米”等。再像一般人的鞠躬之深,统统是九十度,或者过了九十度,在我们惯以点头作为鞠躬的,往往早已还完了礼,而对方还在弯着身躯。

但日本人也遗留下了好的一件事,这就是市内交通。

除了原有的几路电车之外,公共汽车的路线极多。西洋人说,“条条路可以通罗马”;这里可以伪造一句,“条条路可以通前门”。几乎在每一条街上,都有上公共汽车的机会。

北平小学生公交月票(年)

这里公共汽车有两个系统,一个是市政府的,车作草绿色,一个是北平电车公司的,车作深蓝色,并且每一车子写着东北的一个地名,如“长白山”、“大连”……之类。最便宜的当然是电车,票价只有一段二段之分,那是一百元或二百元。公共汽车则有一百元、二百元、三百元之分。

公共汽车的站非常多,从景山到北海就是一站,从东安市场到东华门也是一站。这些方便是日本人给留下的。至于车上虽然拥挤,但时闻“劳驾”之声,往往车子已经开行,而后面就有人赶来,“劳驾,停一停,劳驾劳驾”!那车子也只有停下,请他上来。在车上卖票的时候,也时而听见:“还有哪一位没买票的,劳驾劳驾!”跟着也时而有长篇的解释:“卖完票就走。卖不完票可走不了。下车补票可就多花钱啦,你啦!”等等。在拥挤之中,而不失慢腾腾的雍容斯文,这却是北平人自己的固有财产,——在精神上。

现在在北平,人力车已不如“三轮”车多。可是这里的三轮车都是坐一个人的(原因是北平的小胡同太多),不像上海或者南京都是坐两个人的。

车子也没有京沪一带那末漂亮,多半破烂,已和多年的人力车差不多。三轮车比人力车快,价钱当然也较人力车稍微高一点,从三百元到七八百元,看距离而异。——比京沪的车价是低得多了。

三轮车的充斥,也得算日本人留有的一点痕迹,这痕迹,无论如何,是叫人连着生一点不快之感的。

温暖的人情

谁知在北平无论有多少不快之感,总很容易便被一种舒适而愉悦的心情所淹没。上面所说的那些阴影,在稍微住定下来以后,也便冲淡得若有若无了。

北平街道

不错,北平的抢案层出不穷,白昼有时就劫人。

北平的车祸也很司空见惯,三道门一带几乎天天出事;摆地摊的是越来越多了,除了什刹海、后海和东单两处的“小市”逐渐加大之外,几乎大街小巷随地可见。这其中的第一件事和第三件事都见出北平的穷困,第二件事也见出了古老的北平在面对着步入现代化,而遭遇到的课题(雍容斯文是和讲效率的现代文明有着冲突的,那车祸可以当作象征来看,那车下的牺牲者,也可以说是某一种意味上的殉道者!),然而北平所给人的生活方式的舒适让人忘怀了这一切!

首先是人情的温暖。因为在外漂泊了这八九年,几乎已经忘记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讲礼貌而又淳厚的都城了。

我有一次在北海公园里吃点心,我在付过账之后,我见那侍者又要张口,我以为一定是要争小费,像南京的玄武湖一样了,我刚要发作,听那侍者先是说“你啦”下文却是“不再坐一会呵,回见回见!”

他们完全是像主人对于客人似的,于是我惭愧了。

因此,我常常警觉着自己,说不定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对人是会太少礼貌了的,在这样一个讲礼貌的地方!

又有一次,我在西单商场买书,看见那店伙说:“拿着,拿着,不用给钱啦!”反而顾客说:“不成,不成,哪好意思,你非收下不可!”叫人疑惑是真的到了君子国。

这古风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但有一件事,我已经看出了一点转变,这就是:在战前,一件蓝布大褂可以行遍北平,没有人小看,但现在多少有点两样,穿上蓝布大褂,不唯求乞者不来光顾,车夫也不来打算买卖,登门造访也时而逢到诘难,行人还要投以敌防的眼光呢。

然而就是如此,至少就现在论,北平也还是在人情上最温暖的地方。

文化之都

其次叫人高兴的,是这个地方有文化,而且是偏于艺术,而不偏于工业或者技术的文化。假若用尼采的说法,这里确是阿波罗式的文化,而不是地奥尼细斯式的。假若用施贲格勒的说法,这里所有的确乎是“文化”而不是“文明”。

先说书籍,太方便了!不唯比重庆方便,比南京也方便。

国立北平图书馆

国立北平图书馆安然无恙。由于一个丁先生的导引,我参观了西文部分的书库,许多名著都赫赫在目。北海松坡图书馆,虽然有些好书被敌伪时代的新民会拿去没有下落了,但地方还是那样清幽,窗明几净,可以开卷而神怡。

北大的图书增加了,师大的图书还保持三十万册,清华的图书也恢复了三分之一。卖旧书的铺子比从前多了,琉璃厂和隆福寺不必说,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的书摊都比从前加大了两倍以上,就是后门和北新桥也有几家书店,讲板本的人也许慨叹着现在不如从前,但是对普通爱好书的人说,却仍然是丰富而有着大的诱惑力。

正阳门

我因为手里没有钱,不能放胆去买,但也得了一部海尔德(Heider)的选集,一部只差一本的席勒的全集(幸而缺的是他那历史杂著),布克哈尔特(Burkhardt)的《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文化》和《世界史论集》,还有卡息勒(ErnstCassirer)的《象征形式之哲学》,乌提慈(EmilUtitz)的《普通艺术科学之基础》,泰奥道·A·迈叶尔的《美学》,等。

中国书方面,我把那好几位先生有着而不肯出借的《史纪会注考证》买到了一部,日本明治二年(一八六九)所印的《史记评林》也得了一部,还有《山带阁楚词》、《王氏书画苑》等等,这些普通书在重庆或南京所求之多时而不得者,在这里可以同时遇到好几部。

有一部何义门手批的明板杜诗,也可爱极了,索价十二万元。大概在十万以内可以买到,因为不急需,暂时搁置,可是也未尝不惹人梦想着。

书肆中的伙计,大抵对书的常识十分丰富,英法德俄的书名,他们多半认识(他们会晓得那一部是果戈里的全集,或柏拉图的译本!)。

综合我屡次逛书摊的印象,可得这样的结论:第一,如果找普通参考书,像《全唐诗》或者《全上古汉魏六朝文》之类,可说随地皆是;第二,如果稍僻的书,只要说出书名,他们也一定可以在不出几天之内就送上门来;第三,西文书大半散在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第四,现在有许多日本人所印的美术书,大都索价极昂,无人问津,书商则有意存储,以便居奇。

说完了图书,我就要说说这里的美术环境了,北平市恐怕是城市建筑中最规则而对称的了。景山是北平城内中心,在景山的中央四望,可以看到全城的美。

往南直望过去,是故宫,通过神武门,而望到乾清宫,三大殿,午门,前门,黄瓦在这宛然像春天的阳光中反射出辉煌与庄严,背景却是万里无云的蓝天,加上白色的大理石雕栏,作了几个大回字形缭绕其间,又有无数的绿树破了这单调,你想,世界上还有比这再美的么?

我曾细想,黄色的瓦是有道理的,为的是和蓝天作对照。这样的对照,又嫌予人刺戟太强,可是宫殿的檐角斗拱雀题乃一律以绿色为图案的基本色彩,这样便由对照渡入谐和。至于白的大理石雕栏,则构成美学上的间格作用,仿佛几个大画面的框子,同时也增加了韵律。

鼓楼大街

北京鼓楼

北京钟楼

景山北望是后门和鼓楼,东西两边看过去则是东四牌楼和西四牌楼。倘若天气好,再望远处看,则又见颐和园万寿山在西,许多工厂的烟囱在东,而南北却又遥遥无尽,那便不又只是见一些车水马龙及来往行人扰攘于这美丽的大公园中而已了。

美术之城

我说北平是一个美术城,建筑的轮廓既已如此,而许多林立的古玩铺,就不啻是些小美术馆。

最琳琅满目的,当然是琉璃厂。

就说碑帖吧,如果到碑帖店里,便不啻看了一部具体的书法史。那主人早把碑帖按着时代排列好了,你依次欣赏就得了。无怪乎从前康南海在《广艺舟双楫》里说到他的书法的眼界就开扩于此,而要想名家,在这里选百十种汉碑,日日揣摩,也就有些可操左券了。

故宫(年)

当然,最大的美术馆是故宫博物院。

现在虽然因为几次的古物南运,其中已经大为空虚。然而就以仅余的东西来看,也已经够人流连忘返。

现在的故宫仍分单日双日开放,单日开放的是东路,双日开放的是中路和西路。

故宫

在东路有钟粹宫,是历代书画展览室。

在这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林椿的《荔枝山雀》,一雀开口张羽,一雀不开口,用红绿白三色为对照,非常沉着恬静;李嵩的《巴船下峡》,其中人物处在险境,而观者则有安全保障,恰构成席勒所谓壮美条件;马远的《竹焚香》,山极小而淡,竹下有一高士,是清秀极了;徐文长的《梅花蕉叶》,他自题“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把梅花画得出格的大,纵横的才气跃然纸上;赵雍有一幅《函关紫气图》,用松树之直立来衬人物之倾斜,用松树的密叶来衬人物衣纹之单纯,用松树的青翠来衬人物的衣着之红色,这也是非常出色的;还有明人的一幅《牧牛读书图》,那牛的眼光超然物外,是在向上瞧着,而人的眼光则向下沉思,也有深致;至于邹一桂、蒋廷锡的画,是以鲜艳的写生见长,常时易见,还算次要。

就是字,虽然所存不多,但虞世南写的禊帖,赵子昂写的绝交书,还不够人寻味么?此外,清朝皇帝的字,如康熙乾隆之类,虽然讨厌,但爱作禅语的顺治所写“散尽浮云落尽花,满天明月是生涯。父慈子孝溪山外,万古清风现旧家”,便也可看。

这里的铜器虽然还没运回,但有德侨杨氏所捐赠的一套,可以稍补缺陷;瓷器也几乎没有了,可是郭氏所献给政府的一套,又复有所补偿。这铜器和瓷器都辟了专室。郭氏是洪宪瓷的督导人,他爱瓷,能制瓷,他在今年逝世,子孙遵他的遗命把所藏捐给国家。这也是值得记一笔的。

或者以为到了故宫,就会忘了现实了,那又不然。看军机处(像现在的国防部)旧址,还有雍正题的“一堂和气”,可是那时是正在征准喀尔(雍正七年,公元一七二九),可见慈祥的字里往往有着血腥,自古已然了。——历史却是最大的讽刺家!

再看光绪二十年所禁演的剧目中,有逼宫和建文逊国等,便又知民族斗争的痕迹,依然如新,令人悚惕!

故宫之美,是因为建筑并加上其中的蓄藏。纯粹建筑之美则是天坛。

我这次到平后,连着看了两天。天坛的顶子是蓝色,加强人对于天空的崇高之感。那周遭的大理石雕栏,更有着了间隔作用,而且别有一种图案美。

现在的天坛,是从西门进去,这是不很对的。应该从南门进去,先过圜丘台,而到皇穹宇,而到祈年殿才是。只有这样才能见出建筑的匀称,而给人一种伟大感。

天坛

我第一次去,也是像普通游客一样,直奔祈年殿,所以所得印象不免淡弱,第二次便故意先绕到南边去,再一步步到达祈年殿。

天坛祈年殿

这样,如果立在圜丘台上,是望不见祈年殿的,再往前去去,却才从中间逐渐见着祈年殿的殿顶,因为那建筑是这样严密整齐,丝毫不会离了绳墨的。在这里,心境空漠了,旷达了,升腾了,也纯净了!

雍和宫,国子监,北海,中山公园,我都去分别巡礼了一次,或不止一次。

雍和宫的七丈木佛,依然巍立。国子监的石鼓,还罗列两旁。北海在初去时,颇有冷清之感,仿佛寂寞得太怕,但自十月十日那天的游人拥挤不堪以后,也不知是因此而提高了人的游兴呢,还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人却不见得太少了。

北海

北海之旁是团城,游人要另外购票,也是百元。其中白玉佛还是那样妩媚含笑,世界上恐怕是再也没有那样柔情的丽人了。室中则是明器陈列室,唐代的陶俑居多。

中山公园也依然有亭榭之美,地方当然不会有玄武湖大,但总像比玄武湖曲折而有含蓄似的。这大概是人工布置时所费的匠心之所致了。顺便看了看徐燕孙所画的历史人物画展,《三顾茅庐》和《钟馗嫁妹》都最富有神态。

我在这里的三个星期中,因为住处的不定,以及想到国内外的现实问题等,未尝不有时烦恼,可是当我一走过景山时,看那黄瓦和绿树在阳光里照耀,配着那末蓝的天色,我就只有一笑万事空了。

又有时方在不快意,然而一经过北海外边那大石桥,再看看那样鲜艳煊烂的牌坊,仰观严嵩所写的“先天明镜”那四个大字,而且下面还有雕刻的四个成为一组的小狮子呢,我又只好莞尔!在这样美的地方,还该郁郁不乐么?

学界故老

北平学术界的许多人物一定是大家所关心的,我却并没有特别去访问,现在只就自己所熟识的几位师友说一说而已。

我曾经去看过俞平伯先生,邓以蛰先生。

俞先生还住在东四牌楼的老君堂,那是一个深宅大院,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旧家。俞先生有点苍老了,显得他的脑袋更有些大。他说十年间像做了一场梦。

在北平的生活呢,他说:“孤陋寡闻。”

俞平伯先生

他似乎避免谈到知堂老人,我也不好意思去问,虽然我很愿意从他口里知道些什么。他只告诉我说废名逢的时候巧,一打仗就回到湖北了。他又说这些时如果不是仗着老家底儿,也过不了日子。也教过一些时的书,那不是为生活,而是为如果没有职业,也麻烦。教的是《论语》。说起对于敌伪来,他说最好是不能吃他们的请,一吃就会有事来了。他说也受过一两次虚惊,但终于没有什末。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他每每说那是十多年了,他在像寻一个古老的梦。

邓先生早已不住在丰盛胡同,而住在前圆恩寺。

我在七七抗战那年离平时,他卧病床上。后来好了,现在我回到北平,却见他又在床上静养。我第一次去看他,没敢打搅,第二次找了一个清早,和他谈了半小时左右。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他的面色十分红润,而且胖些了,他恐怕只是为小心,好像没有什末病。满屋都是名画,架上也有些中西文学名著,我想他的精神是很愉快的。

邓以蛰先生

他问起了我翻译的康德,这是因为一到胜利,我就发了信给他,告诉他过我的生活的缘故。

我说:“听说您在战时把许多好东西(书画)卖了,过日子?”

他笑了笑,说:“那时真是没有办法,因为琉璃厂的铺子又多半熟,也代朋友挑选点画。那不过是做买卖而已。”

他率真而又潇洒。又接着说:“在快到胜利的前两年,还很不坏呢,生活也过得去,有好一点的东西,自己也可收藏一些。后来不行了,许多人也不送礼了,仿佛已经到了饱和的状态,卖不动了。”

我说起他最近在《大公报》上发表的《吴道子无款十指钟馗图》一文,他说那是旧作。那是因为有一次和马衡谈起故宫应该设研究室的事,对于画也该有研究专文,他们说什末格式呢,所以写了这末几篇样子。

他又说不是现在写的,所以是文言文。他似乎很强调这一点,我不知为什末。

我说:“提倡白话文的胡适之先生,在他主编的《文史周刊》上,五分之四却是文言。讲中国字画,也恐怕由于术语的关系,用文言方便些吧。”

我这样说才缓和了他的声辩。

杨丙辰先生也见到了,他的精神似乎受刺戟太多,他很受了一些委屈,他的向心力的热诚的确超越一般人,可是我找不出什末话来安慰他。

这几位先生都是原先留在北平的。至于最近刚到北平,却也有八九年不曾见面了的,则有沈从文、朱光潜、冯至、杨振声、朱自清、金岳霖、吴晗等。

从文等住在中老胡同北大的教授宿舍里(有家眷的才能在那里住)。

他的趣味很好,他的木器都是紫檀的,古色古香,他不要沙发。他常常在骨董摊上买回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来。便宜的旧书,也好像特别和他有缘。他几乎每日必有所得。

平津一带报纸的文学副刊,至少已经有三个是直接或间接归他负责,这是:《大公报》、《益世报》和《经世日报》。他很憧憬着要由这里发动一个新的文艺运动。

杨振声先生则似乎面对着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对于已往的文化,仿佛又起了新的估价的动机。他们都是以此自任的。我去看杨振声先生的时候,逢着他在选画晒画,要为人证婚,没能听他详尽的发挥。

冯至先生在北平的书都没大损失,架上满是德国古典。我很同意他那在快到歌德诞生二百年纪念(一九四九)时,最好能出一个好的歌德选集的想法。我说我现在又喜爱了席勒,他说他还是喜欢歌德些。

朱光潜先生头发斑白了,可是看着比从前结实。他仍是不急不忙,有他的趣味。烟不离手,可是晚上不敢吃咖啡。我问他所收的碑帖,他说全完了!

我去看朱自清、金岳霖两先生的时候,他们还在国会街联大招待所(这是从前的北平法学院,现在是北大的一年级新生所在)。

朱先生相当憔悴,他的眼睛怕风,时时擦拭着,有些红,他一如往日的对人客气。

金先生则戴着一个运动员式的小便帽,眼镜上有一片是糊着黑纸,像一块膏药。我当时吓了一跳,又不敢问,可是见他摘下来时,并看不出眼睛上出了什么毛病,才放了心,他很健壮,精神充沛而绰有余裕。

金岳霖先生

我说:“金先生还是那个样!”

他说:“头发白了。”

说着就摘下那小帽给我看了看头发,立刻戴上了。他说我近来好像读了一些中国古书,我大吃一惊(他怎末晓得!),他又说:我对于文学原比哲学的兴趣大些,而近来又好像兼走到历史方面去,我更吃一惊,他说得这样中肯,真是瞒不了老师呵。

既说到历史,我说:我倒很想请教学历史的人,历史上有没有像中国现在这样糟的。他说:至少像现在这样有组织地糟,恐怕没有。

我问起他在昆明所收罗的大梨大萝卜,他说:现在在收柿子。他指给我桌子上一个大柿子。

他又说以后什末怕也收不起了,那就收洋火盒,“你看种类这样多!”

在看过了他们之后,过了几天,我到西郊清华去。

一进门,又遇见了金先生。他依然戴着运动员式的小便帽,他只说了一句话:“三院变得最厉害。”

这又一语中的,原来三院已一片瓦砾,而其他各处,大抵照旧。

在清华园里看到了吴晗,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你是有名的民主战士了!”

他说:“我是放大炮。”

他太太说:“放得可叫人担心。”

承他的厚意,他邀我到郊外时,可以在那里住,因为他分得了一个大院子。——清华人多半正忙着买沙发布置家庭。

清华还是那样子,校车也崭新如昨日,只是通西直门处的马路换成了柏油路,而且中途添出一大片农林实验所,这是日本人的成绩。

北大红楼

北大也没有变,除了三院被警官学校占着不肯让出外,还多了些房子。

一院的红楼,则门口挂了两个招牌,一是文学院,一是法学院。三楼现在住着单身教授,听说不久就请他们更上一层楼。

师大复校后,改为国立北平师范学院。

在这里逢见了刘盼遂先生,他对于八九年的经过,也有一梦之感,如同俞平伯先生所说。

黎锦熙先生也回来了,他是师大一般人所最期待的人物。

他一到,就忙着他那大辞典编纂处。他虽然中间的上牙没有了,但他的毅力和魄力可以在他那团聚而从容的精神上表现出来。

许多见了他的人都说:“还是那个样,一点也没老!”

师大里都在强调着传统的耐穷的精神。

能够深知北平一切社会的,应该是闲人(于非厂)和齐如山。二老健在,每天在小报上写文。

北平最有名的人,当然是胡适,因为他客太多,一时也不想去访问他,怕劳他的神。

一般人的样子

说过一些熟识的人物之后,再说说一般人的样子吧。

我不能不先提出女性。因为女性,是社会繁荣的气温表。

现在北平还没有十分摩登的女性,像上海或南京一样。抽象地说,大概只有我在本年二月间刚到南京时所见那样。衣着朴素,样式惫懒。

女警检查学生

表面上男女的关系,却已不似从前的拘谨,有点像南京或者上海,尤以青年学生为然。有人说这都是受了日本人的影响,但我现在也不敢对这解释置可否。

老年人则有时向我诉说着在胜利以前大家对于中央期待的殷切,他们说那时是:“祖宗牌位可以不供,可是不能不供委员长!”现在则化而为幽默与慨叹。最后把娱乐场所的情形略略一提,作为结束吧。

我只去听过一次戏,是侯喜瑞的“负荆请罪”,萧长华当潘丈的《翠屏山》,名伶的火候,当然仍邀人观止之叹。

我只看过一次电影,是在大华,就是从前搬了家的光陆旧址。现在这里电影院非常多,在报上登广告的,有二十左右,而实际不止此数。我也看过一次杂耍,那是在吉祥戏院,他们也演话剧,也演平剧,也有相声,也有魔术,也有大鼓,一晚上可以都依次领略,那是相当地海派。无线电收音也相当普遍,但放送的除商业广告外,也有京沪所同有的靡靡之音,像猫叫。

北平鸟瞰

总之,这古老的城市,这文化的城市,现在正在被许多要使之变质的势力所侵蚀着,于是有的人在做梦,有的人在抵抗,有的人在留恋,有的人在助长逆流。

我爱北平,但也担心北平!

三十五年十月三十一日,写于北平东四魏家胡同二十二号

选自《故都行脚》(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年出版),编者:赵国忠

经编者本人授权

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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